从抓出轨到查对象：TikTok 侦探走红

洛杉矶 11 月的一个深夜，一辆车仅靠尾灯照明前行。行驶 20 英里后，它突然停在马路中央。一名穿深色 T 恤的男子下车，朝一栋公寓跑去。一名女子出现，跳起来双腿缠住他，两人亲吻后去买了 tacos，随后回到女子住处。

次日清晨 6 点，男子的车仍停在公寓外。几小时后，两人牵手走出，前往当地农贸市场，在公共场合亲昵相拥。

全程，一位网名为 “Your Fav Investigator” 的私家侦探 Stephanie A. 正将这段互动的视频发给男子的妻子 —— 据她所说，这位妻子雇她调查丈夫是否出轨。收到视频证据后，Stephanie 表示再也没收到这位妻子的消息，但这段视频仍留在她的社交账号上。视频中男子的脸被模糊处理，未透露任何个人信息，却在 Stephanie 的 Instagram 上获得了超过 8.5 万个赞。在 Instagram 和 TikTok 上，诸如 “相信直觉…… 案件告破！”“是去打匹克球还是出轨？” 这类抓出轨的跟踪视频，正是她的 “主业”。

39 岁的 Stephanie 在 Zoom 采访中说：“我热爱私家侦探工作的一切，案件前的调查、跟踪时的肾上腺素飙升，我很享受帮人们在困境中找到内心的平静或答案。” 因工作性质，她不愿透露姓氏，还表示：“这就像坐在别人戏剧的副驾驶座上。”

从线下到线上：侦探行业的新潮流
Stephanie 有着执法领域的家族背景和防损工作经历，是新一代 “高度在线” 私家侦探中的先锋。这些侦探常以曝光出轨为焦点，在 TikTok 等平台分享工作日常，吸引了美国及全球的大量粉丝，痴迷真实犯罪内容的观众对这类内容趋之若鹜。

“人们就爱猛料，这就像沉浸式围观别人的戏剧，”Stephanie 说。

曾几何时，抓出轨的戏码还只出现在《Cheaters》这类隐藏摄像头真人秀里。但过去几年，数十位知名的社交媒体私家侦探崭露头角，他们的调查范围涵盖保险欺诈、失踪人口甚至重大盗窃案。不过，最火的视频无疑是抓出轨 —— 这些网红侦探会跟踪调查，甚至帮客户对 “可疑男性” 做背景调查。

“有些人的大胆程度仍让我震惊，他们不仅公开撒谎、出轨，还在配偶出差时过夜、扮演恩爱夫妻，” 拥有 12 年私家侦探经验的 Stephanie 说。

这类调查的兴起，恰逢网络上对出轨行为的公开羞辱愈演愈烈。最近的例子是前 Astronomer 首席执行官 Andy Byron，7 月 16 日，他在马萨诸塞州福克斯堡的 Coldplay 演唱会上，与公司人力资源总监 Kristin Cabot 紧紧相拥的画面被大屏幕捕捉到。

两人慌忙躲开镜头 ——Byron 甚至直接跳出画面，这引得 Coldplay 主唱 Chris Martin 打趣：“他们要么是在搞婚外情，要么就是太害羞了。”

不出意外，这段视频迅速走红，导致 Byron 和 Cabot 双双辞职，Byron 的妻子还被陌生人的 Facebook 消息淹没，全是安慰她的话。这一幕被制成无数表情包和一款电子游戏，在线博彩公司甚至为这对情侣是否会离婚开出了赔率。

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不过是场有趣的网络闹剧，但很容易忽略：这些曝光实实在在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尽管很多人认为公开的出轨丑闻是 “正义得到伸张”，但也有人觉得，不该用精密的监控工具对付陌生人，尤其是非公众人物。

但不可否认，这个 “网红侦探” 的小众行业有着庞大的受众。

纽约市立大学皇后学院媒体研究助理教授、网络素养作家 Jamie Cohen 认为，这些社交媒体上的 “抓包” 视频之所以吸引大众，在于其原始感：“我们喜欢看社交媒体上的真实犯罪内容，因为能沉浸在未经传统媒体编排或把控的情节里。没有制片人或编辑，一切几乎是实时发生的。”

侦探形象的转变：从老派到网红
就像精彩的犯罪小说，最棒的跟踪调查往往充满反转。加州 “粉红女士调查公司”（Pink Lady Investigations）的 Lisa Allen-Stell 回忆，曾有位已婚男士与已婚情妇交往，却雇她进行为期两年的调查，只为确认情妇没有和自己已婚的好友搞到一起。结果？那位好友大部分时间都在和男性相处，与情妇无关。

Allen-Stell 是在经历一场 “糟糕的” 离婚和监护权纠纷后进入在线调查行业的，她对处于类似困境的女性抱有同理心。目前，她的各类跟踪调查视频和工作故事已累计获得 140 万个赞。

本文采访的所有私家侦探都在当地完成了相关培训，但不同州和国家的认证要求差异很大 —— 比如爱达荷州，根本不需要任何认证。虽然 Stephanie 和 Allen-Stell 不把自己定位为 “网红”，但她们确实会用 TikTok 的热门形式发布内容。Stephanie 常分享跟踪嫌疑人时在餐厅吃的饭，或在车里做护肤的视频，她说：“大家似乎很喜欢看。”Allen-Stell 最近的视频里，演示了如何在酒店房间排查隐藏摄像头，还聊起自己 “痴迷” 的 HydroJug 水杯 —— 她会带着它去跟踪或坐飞机。

整体来看，她们的账号融合了专业性与亲和力，与传统私家侦探（或我们对他们的固有印象）截然不同。Philip Marlowe 和 Jake Gittes（经典侦探形象）从不会戴着洋基队棒球帽、贴着眼下膜，在车前排直播，但这却是 Stephanie 偏爱的跟踪装束。

这种不加修饰的亲和力，让 Stephanie 和 Allen-Stell 迅速走红，也让她们能以此为生。Stephanie 的跟踪调查案最低收费 650 美元，她说自己的事业 “稳定且不断增长”，大部分案件来自网络，Instagram 和 TikTok 账号带来了 “显著增长”。TikTok 的创作者奖励计划（面向粉丝超 1 万、30 天内浏览量超 10 万的账号）会为视频浏览量付费，加上两个平台的商业合作，构成了她的另一部分收入。Allen-Stell 的背景调查最低 20 美元起，跟踪调查在多数城市每小时 125 美元，洛杉矶和旧金山因成本较高，收费稍贵。

对 Stephanie 而言，事业的成功让她离组建全女性跟踪团队的梦想更近了一步。她说，自己的客户 —— 尤其是通过 Instagram 和 TikTok 找到她的客户 —— 几乎全是女性。“调查工作需要批判性思维、谨慎、耐心和应变能力，” 她解释道，“我发现女性在跟踪时更容易融入环境，往往对细节的观察力也更敏锐。”

她补充说，私家侦探工作需要同理心和情商，“尤其是我的客户大多是在处理私人问题的女性。而且，在这个男性主导的行业里，组建全女性团队会很酷。”

澳大利亚昆士兰州的 Cassie Crofts（又名 “维纳斯调查公司”）也聚焦安全领域，她的团队为女性提供潜在约会对象或室友的背景调查。她在 TikTok 上以 “半侦探、半闺蜜，100% 保密” 为标签，发布的 “自白式” 视频已累计获得 3.9 万个赞。

Crofts 进入这一行，源于一次和朋友喝酒时，朋友吐露怀疑伴侣出轨。她们想查清楚，却除了刷社交账号外毫无头绪。雇一个 “穿 trench coat 的老头” 实在不是她们的选项，于是，37 岁的电台记者 Crofts 花了数月时间接受正规培训和课堂学习，拿到了私家侦探证书。

和 Stephanie 一样，她也会进行车内跟踪，但更多时候，她会通过私家侦探可访问的数据库，用背景数据寻找确凿证据。有个案子里，她通过一名男子的超市积分卡追踪到他去了一个小镇 —— 与他告诉妻子的地点相距数英里，而他的前女友恰好住在那里。她还可能询问共享银行账户的信息。有时，线索更简单：“有个案子，客户能查看对方的手机，我让她看看他最常用的表情符号。结果有个‘茄子’，但他从没给她发过。”

和 Stephanie 一样，Crofts 说自己 80% 到 90% 的客户是女性和非二元性别者，这很合理。怀疑伴侣出轨 “可能是人生中最心碎、最崩溃的时刻”，她说，“去找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倾诉自己对感情和爱人最深的担忧，这太难了，更别说对方可能根本没有同理心。我们努力在这种时候为人们提供支持。”

流量背后的隐忧：隐私与道德的边界
都柏林艺术设计与技术学院的网络心理学教授 Nicola Fox Hamilton，同时也是《In Bits》网络心理学播客的联合主持人。她认为，安全感是这类调查吸引女性的原因之一：“有些男性会吸收‘男性圈层’的观点，无论是像 Andrew Tate 这样极端的人，还是温和的厌女者。女性意识到这类男性不在少数，恐惧可能因此加剧，所以想在见面之前多了解对方，筛掉那些有问题的人，找到真正尊重自己、视自己为平等伴侣的人。”

但并非所有案件都围绕出轨。Allen-Stell 说，最让她揪心的一个案子，是一名 17 岁女孩染上海洛因，还被贩卖。

她回忆，自己和女孩的父母在路边一家汽车旅馆堵住了人贩子。父母进去带走了女孩，她们则等着警察。“她瘦得不成样子，还在吐，但我拼了命保护她，就像保护自己的孩子。”

据 Allen-Stell 说，女孩的父亲随后开始划人贩子的轮胎，她见状便退出了 —— 不想卷入任何非法行为。

自然，在线观众很想知道自己投入感情的故事结局如何。

Stephanie 说，粉丝常问：“能告诉我们客户之后做了什么吗？是离开了还是留下了？”

但优秀的侦探绝不会透露客户的个人信息 —— 保护是首要原则。有执照的私家侦探受法律保护，但业余人士这么做，可能会面临骚扰或跟踪诉讼。Allen-Stell 和 Stephanie 说，她们在网上分享视频前，一定会获得客户的同意。

本文采访的侦探中，只有一位客户愿意简单分享经历。Chloe（化名）曾因担心女儿和一个 “年长很多” 的男性交往，找过 Allen-Stell。

“我特意选了女性侦探，因为觉得在这种敏感情况下，她的洞察力和直觉会很有价值，” 她说，并表示会向需要私家侦探的人推荐 Allen-Stell。

尽管调查有潜在风险，但被调查者也可能身处险境。真实犯罪内容的观众渴望看到 “有罪者” 受惩罚，尤其是涉及出轨时。

“有些私家侦探分享的信息太多了，”Allen-Stell 说，“我希望他们不会在跟踪视频里拍到当事人的房子。万一邻居看到了呢？‘哦，她在跟踪，说明这人出轨了？’我觉得公开曝光别人不公平。”

但互联网想知道的事，总有办法查到。2024 年 6 月，一段追踪美国国内航班上 “涉嫌出轨男子” 的视频走红，发布视频的 TikTok 用户与该男子毫无关联，也没有他的背景信息，却曝光了涉事航班号和所谓 “出轨男” 的家庭细节。

在 Andy Byron 的 Coldplay 演唱会丑闻中，有多篇文章追问 “他的妻子是谁”，并猜测他的家庭情况。正如 404 Media 所写，这一事件 “象征着我们当前的私人监控和社交媒体地狱”——TikTok 评论者正用面部识别工具在网上识别陌生人。

“我认为羞辱是算法向极端化发展的延伸，”Cohen 说，“互联网会让内容逐渐常态化，这意味着任何极端内容都必须变得更极端…… 我们还生活在一个公认的无法无天的时代，真实犯罪调查和公开羞辱似乎成了一种正义，尽管是业余的、vigilant 式的正义。”

2023 年，Reddit 用户 Electronic_Gur_843 发帖求助，称自己因一个 “错误” 被 “公开曝光在网上”。

“那是一段痛苦的经历，数十万人攻击我。犯错的是我，但事情被夸大了。我不想透露太多，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绝非违法行为，也不至于让我成为‘坏人’。我只是太年轻，太天真，不懂互联网的力量，引发了一些风波。”

他们说，谷歌搜索自己的名字，会出现 “好几页相关文章”，还补充说这段经历让自己 “极度抑郁”。

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数据显示，截至 2023 年，17% 的青少年曾遭受网络欺凌，9.5% 的青少年曾有过严重的自杀企图。这意味着，把陌生人的私事公之于众，可能会造成真实且严重的后果。

“公开羞辱的目的是让那些行为违背社会规范或被视为冒犯的人承担责任，”Fox Hamilton 说，她还补充道，这通常是为了建立一个人人循规蹈矩的社会。但这种心态也意味着，如果有人遭遇不幸 —— 比如在网上被抓出轨，还被陌生人发消息骚扰家人 —— 我们更可能责怪受害者，因为觉得他们 “罪有应得”。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Fox Hamilton 表示，“那些相信世界公正的人，往往更可能公开羞辱别人，或跟风参与这类事，因为他们认为‘你做了坏事，这是你的错，我不必为之后发生的任何坏事负责’。”

当我们开始根据自己的道德标准和假设去评判他人时，危险的滑坡就出现了。针对 Coldplay 演唱会丑闻，右翼网红 Matt Walsh 在 X 上写道：“我最不受欢迎（但依然正确）的观点之一是，通奸应该是刑事犯罪，双方都应被判重刑。” 不难想象，这种逻辑可能会被用来针对深陷虐待婚姻的女性，或不认同一夫一妻制的人。

当目标是 CEO 等公众人物时，观众会觉得攻击他们更有正当性。

“目前，科技巨头公司存在诸多问题，我觉得对一些人来说，Andy Byron 象征性地代表了这些问题，”Fox Hamilton 说。

WIRED 采访的私家侦探们表示，无论发布的是案件回顾视频还是实时跟踪视频，都会模糊面部和所有可识别的地标，以保护被告和原告的身份与位置。Stephanie 有时会更进一步，为视频重现案件 —— 这是为了确保客户的隐私。她们的客户或客户的伴侣都没有在网上被人肉搜索。

Allen-Stell 也认为公众可能做得太过分，她将 Coldplay 演唱会事件的余波描述为 “猎巫行动”。

“起初是让人们承担责任，后来变成了公开羞辱的娱乐活动，” 她说，“这很鲁莽。互联网不是法庭，普通用户也不是调查员。”